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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舒伯特曾为生计所迫过但的不是他的艺术丨读舒伯特的求职信《上弗朗西斯二世书
  •   原标题:舒伯特曾为生计所迫过,但的不是他的艺术丨读舒伯特的求职信《上弗朗西斯二世书》

      在我近年读到过的文字中,有一篇很短的东西给我震动非浅,每一想起来,心头便涌上说不出的感怀。这篇东西便是舒伯特的《上弗朗西斯二世书》,用今天的话来说,这是青年作曲家舒伯特写给当时奥地利最高者的一封求职信。

      舒伯特的音乐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的青年时期。他的《第八交响乐》、《第九交响乐》、《鳟鱼五重奏》、《死神与少女四重奏》、《第五交响乐》、钢琴曲《即兴曲集》等,从八十年代初即做了我的心灵伴侣。如今回想起来,在自己心情低迷、孤立无援,地感受到人生之苦的时候,每每不由自主地放舒伯特的音乐给自己听。其中,感人至深的他的《第八(未完成)交响曲》,我听了不知多少遍。舒伯特那真挚入骨,歌唱抒情,充满诗意和感情张力的透明的音乐,给予我的抚慰和,是难以言说的。

      记得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除夕之夜,我住在东城的一个四合院里,整座城市的上空都爆满了烟花爆竹的爆响和硝烟味儿。窗户外寒风中的丁香树在火光中出干瘦的疏枝。与节日的热闹气氛形成反差的是我沉陷在沼泽的。我鬼使神差地放响了舒伯特的《第八(未完成)交响乐》。听着听着,我的眼泪无声流下。舒伯特用音乐诉说的,也正是我在心里感觉着的。他在诉说他自己也在诉说着我。于是“沉浸在节日光影之中的小屋,却打开了另一扇水晶的门,一阵微风把我送入开满忧郁鲜花的园林,无法不喜爱又无法不感伤。心情沉重像搬不动的柜子,新的衣裳旧的衣裳,一时纷纷翻动……”

      在我听过的音乐当中,曾经最过我的有莫扎特《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》的第二乐章、贝多芬《第四钢琴协奏曲》的第一乐章、格里格《培尔.金特组曲》中的“索尔薇格之歌”和舒伯特的《第八(未完成)交响乐》等有数的几个。其中唯一使我落过泪的是舒伯特的这部只有两个乐章的交响曲。而他的规模宏大的《C大调第九交响曲》所呈现给的,是一份真正丰富、升腾的的创造。音乐史家保罗·亨利·朗格写道:

      现在我们谈到了舒伯特的最后一部交响乐──C大调交响曲;这不仅是舒伯特的最后一部交响乐,而且它就像在管弦乐最伟大时代的神圣区域门口的堡垒一样。多么雄伟而真诚的交响乐气势呵!由英雄式的随想性的、完全古典式、交响性的主题刻画出的图景又是多么丰富呵!

      最初读到与我感情最为亲近的音乐家的这份求职信的时候,我心里咯登一下子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我很早就知道舒伯特一生中曾经有过三次求职的举动(每次都未遂愿),但那时没有读到他求职信的具体内容,也没有想到他的信的言词会这样恭顺、恳求,并且开头、结尾使用着王政所要求的套语。我甚至觉得自己喜爱的音乐家有些低三下四,我为他感到心酸、、难过。这是那个音乐中处处流淌着个性风貌的舒伯特写的吗?李白《与韩荆州书》是怎么写的?“白闻天下谈士聚而言曰: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……”明明是巴结求官,却写得意气昂扬。这种求职书贝多芬根本不会去写,他生前的社会地位、生活条件比舒伯特强得多。近卫秀磨的《贝多芬》里做了对比描述:舒伯特交友的范围是限于维也纳庶民;贝多芬则只要有人邀请,尽量出入高高在上的贵族邸第,并且以平辈的身份跟他们交际。

      舒伯特的性格天生明朗,并且感受性丰富。在他短短的一生之中,一直都在羡慕他或他音乐的一些年轻而有才华的艺术家圈子内生活……他们时常哼着舒伯特刚完成的歌曲漫游在维也纳郊外,有时在他们时常光顾的食堂,一道享受当时维也纳人羡慕的“舒伯特会”时光,过着虽然贫穷,但很写意的生活……坐落在这些场所的饮食店一隅,他们时常会遇到昵称为“弗兰兹儿”的舒伯特,静静地跟一伙儿朋友喝着啤酒吟诗作曲。为人温顺的舒伯特,只要有人请他表演,他多半都不推辞而坐在钢琴前,发表他新完成的歌曲,心血来潮时,一鼓气弹自己新作的圆舞曲或连特勒舞曲没个完,任人跳舞跳到累为止。

      另一方面则市内的李赫诺天斯公爵或其他贵族,常常在自己的邸第举行宴会,邀请维也纳社交界的人,在这个机会中,不难见到代表性的傲骨嶙峻的音乐家贝多芬。只有他根本不理这个阶层特别重视的繁文缛节,纵使大家都因此举而惊慌失措,也毫不在乎,并且除非他高兴,否则绝对不随便卖弄高贵的艺术。他一旦兴起,坐在钢琴前抚弄琴键,接着弹起崇高的难以言述的慢板乐章时,顿时全场鸦雀无声,聚集于此的凡世贵族们,都不期然地臣服于这位音乐界的帝王的膝下……

      这封求职信的确是舒伯特写的。细想一想他为什么不可以写这个呢?舒伯特是个从十四岁起就知道自己在音乐上会有所造就的人。他是庶民的子弟,家中不富有也没有。他从学校毕业后就面临着自谋生计的问题,为此他不得不到他父亲所在的乡村小学去干助理教师。他太爱音乐和作曲了,在了四年之久后,他辞职到维也纳发展,“他和通常的中产阶级的生活脱离了一切关系,他没有正常的收入,主要靠朋友们的来维持生活。这些朋友是的、忠诚的,但是自己也不富裕,所以他们的接济也是很有限的。”

      保罗·亨利·朗格继续写道:为了改善他那贫困的生活,他曾几度努力写作歌剧,但是结果证明都不成功。在他那贫困潦倒的生活中,使他聊以的是他那组织成为“舒伯特会”的友谊的温暖,在这个里,人们演唱音乐,谈论文艺、跳舞、郊游。1826年,他申请充当宫廷助理指挥,翌年又向私立剧院申请类似职位,但均未成功。最后,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,他的朋友通过他自己作品的慈善音乐会,为他募得一些他所急需的钱。但这时舒伯特已濒临死亡。……不久他即卧床不起,在这同一月份的十九日,他就以三十一岁的年龄逝世了。他的遗愿──葬于贝多芬附近──得到了实现。

      朗格所说的申请宫廷助理指挥一事,就是舒伯特弗朗西斯二世求职的这件事。那年他二十九岁。仅两年时间他就死于穷病交加。由此可想见他当时已拮据困难到了极点,穷愁焦虑到了极点,否则依他的艺术家的气质,他是不会去求取一个的职位的。那时节他一定是经济上太紧张了,他才想到要去挣一份薪俸。有记载说仅1815年他即谱写了一百四十四首歌曲,同年10月15日,他一天谱了八首曲子。依这样的产量,他在今天该是衣食无忧的大腕儿了,可那时的出版商只肯付他最低的稿酬。

      这就说到了舒伯特的歌曲。十八年前我听过他的声乐套曲《美丽的磨坊女》,是钢琴伴奏的男生独唱,那是纯诗一般的歌曲艺术。若拿近十几年的流行歌曲跟其一比,简直就形同獾鸣了。可看看这些唱的和写的,哪个不比舒伯特挣得多,哪个不以“大牌儿”自居呢?就艺术论艺术,他们在他面前连自惭形秽的资格都还没有呢。

      在出现危机时,舒伯特为了活下去,为了自己的音乐事业而写信求职,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事?况且他想都没想过为了苟活下来而放弃音乐,他这时候想的还是在专业的范围内找一条生,他甚至会想宫廷副乐长的职务会有利于他在音乐上的发展呢,他甚至会想到如果得到这职务,他的一些交响乐作品、室内乐作品会获得演出的机会的。事实上,尽管他跟贝多芬同是生活在维也纳,他比贝多芬只晚去世一年,但两人生前的境遇是有天壤之别的。贝多芬生前耳聋,但他全部大型作品的演出盛况,他都是亲眼看到了的,并且他是时就已声名如日中天了。可舒伯特没有这样的幸运,他时流传开来的主要是他的歌曲作品,他一生写的重要的管弦乐作品,在他活着时却没有获得演出的机会──它们的作者没有亲耳听到它们。

      他的《第九交响曲》的手稿,直到他去世十一年后,才由舒曼从他胞弟处发现,并促成其公演。他写于1822年的《第八交响乐》则是在他逝世四十年后,才与听众见面的。

      舒伯特为生计所迫曾经过,但的只是他求职的那个时刻,而不是他的艺术。反过来说,如果他真的穿起了娱悦达官贵人的宫廷乐队礼服来,那么还会是我们心目中的平民的、年轻、无拘无束的舒伯特吗?他最后两年所写的音乐,还会是我们今天听到的这个样子吗?这一切都不好说,都不是绝对的,但总会有点变化吧?平心而论,从1826年至现在,世界的历年的那些乐长、音乐总监什么的,可有比舒伯特更有才华的吗?可他们都坐到了自己想要的职位上,唯独舒伯特没有份儿。他求职上的失败促使他早夭,但于他的音乐或许还是幸事。可是舒曼不是说:“但愿他还活在,能看见自己如何受到大家敬仰,那该多么好啊!这也许会鼓舞他获得更高的成就。”这些话也只能说说而已了。死者把他的遗憾带进了坟墓,也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。

      保罗·亨利·朗格的《十九世纪音乐文化史》我读了不只一遍,它1982年的中文版静立在我的书柜中,已是一本旧书了。书中关于舒伯特的章节,八十年代初我差不多能下来。在这一章的结尾,朗格写道:

      这音乐就是青春本身,只有青春才能那么美丽,无羁,充满纯正的理想主义的、自然的庄严性。这样的人为了给遗留下青春的,他们必然死于青春时期。

      在将近两个世纪中舒伯特享誉全球,每年界各个角落,都有他不朽的音乐飘荡,都有如我一样的凡夫俗子聆听、咀嚼他美妙的乐思、沉浸于跟他心灵的融溶交通。如果不是研究欧洲史的专家,如果不是读到音乐家的求职信,我们谁还会记得有一个弗朗西斯二世呢?这已足够了,谁还会再去要求比这更多的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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